2013年8月19日 星期一

沉默的花樹.亮麗的園景 (作者--綠林遊梭客)

【花樹的史詩】
近日閱讀一本南天書局出版的書,書名「沉默的花樹:台灣的外來景觀植物」,承蒙作者李瑞宗教授親筆簽名贈送此書,迫不及待瀏覽一回,頓時如獲至寶。
我與瑞宗兄初遇於他的大學求學時期,相識雖早,後來連繫卻不多。我對他的瞭解,正如他書中謙虛的自我簡介,說他除了讀書、看植物、走古道,其他甚麼都不會,我僅知他做了很多植物學與民俗的研究,寫過幾本有關的書,探勘並考證了很多古道路線,是台灣植物界與生態學的奇才。

「沉默的花樹」訴說一世紀以來台灣的外來觀賞植物歷史。

看完本書,頗多感觸。首先欣見作者的生動文采,融合了知性與感性,寫出陪台灣民眾度過二甲子的身邊觀賞植物歷史,讀起來沒有一般編年史或流水帳的枯燥感,也不像呆板的教科書,全文以流暢而豐富的情感,配合珍貴的照片,令人深入瞭解身邊熟悉的園林植物,他幫默默無言的外來植物,道出其身世與特性,使這些活躍於園林的景觀植物,從此有了代言人。
另一個感覺是:本書絕非僅止於收集史料編輯而成。出書構想不知緣起何年,光是開始執行植物引進歷史的實地訪查與考證,就花了三年多的時間,旅行探訪地點更遍及台灣鄉鎮與世界各地,可見寫作計劃之嚴謹。本書不只是外來植物引進台灣的歷史文獻,更是跨國界植物交流的尋根之旅,由於相關人物的逐一出場與訪談,配合他們的貢獻,作者以生花妙筆描述出來,使得全書有如一篇氣勢磅礡的史詩。
近二十年來,生物多樣性的保育思潮興起,本地原生植物的保護與復育觀念也融入綠化與園景設計,不少學者編撰了有關台灣原生景觀植物的專書。然而由於種源資訊與苗木培育的不足,李教授評估至目前為止,本地原生植物只佔綠化工程的10-20%而已,外來景觀植物仍是園林材料的大宗,所以他在開場白便說,長久以來鼓吹外來植物的文獻不多,這些沉默的花樹難得發聲,卻已大量出現於公園市街,引發了一場「寧靜的地景革命」,這是作者在緒言的標題。

各地校園或休閒農場常採用很多外來植物,作為綠化材料。

【外來植物與本地植物】
平心而論,一般社會大眾認識外來植物遠比本地植物為多,因為許多公園路樹或草花都是外來種,在都會區或林園景點常有名稱標示,居民或遊客容易熟悉上手。反之,在平地闢建為城鎮之後,許多原生植物早已消失,只有少數成為綠化栽植材料,而目前大多天然的原生植物僅留存在較高海拔山區,除了少數專家輔導的生態研習活動,一般人無緣認識本土原生植物。由於生態環境的差異,這些原生植物也不一定適合平地都會區的綠化栽培。

許多都市公園或景觀花園的外來植物都設有解說牌標示名稱,民眾易於熟悉認識。

筆者曾任森林系資源保育組的老師,也在園藝系造園組授過課。有一次受邀參加都市林業研討會,提出生態綠化與人工綠化觀念與施工的差異,雖然我主要研究領域在天然林與原生植物的保育,但在人工綠化的設計之中,並不排斥外來植物,當時園藝系的師生頗覺訝異,因為外來植物已有被污名化的趨勢,以自然保育為主軸的國家公園,更視外來種如洪水猛獸。而森林系的學生一向被教導適地適木的造林原則,對於外來種的都市綠化也有疑慮。
筆者開授「植物地理學」的課程將近二十年,該課程部分內容介紹了許多台灣所見的外來樹木,說明其原產地的氣候特性與生態環境,並探討這些植物在台灣各地的適應情況。初步比較這些植物原產地與台灣的氣候環境,常令人有點困惑。有一段時間,筆者常從台北松山機場搭機飛往高雄,轉到墾丁作研究。在機場外看見安全島上成排的王蘭盛開,學生看了我拍的幻燈片,就覺得這是一種沙漠植物,種在台北似有點格格不入,當然,如果不知其原產沙漠,也就見怪不怪。又如來自非洲熱帶疏林的猢猻木,原產地的氣候有一段很長的乾季,最近在台灣很多公園與行道樹出現,其生長與適應情況似乎不錯,亦令人好奇。

栽植於台北市公園與路邊行道樹的猢猻木。

學生對於台灣平地或城鄉區之都會樹木栽植,採用許多外來樹種,常提出不符本地植物保育原則的疑問,並懷疑台灣環境與原產地差異太大。初步考慮言之,有許多台灣外來植物的原產地環境的確與台灣不同,逐一比對多數熱帶外來種與本地的氣候環境,會發現這些外來種原產地的氣候較為惡劣,主要來自有一段乾季的季風區,也因此有許多落葉樹種。然而有很多種在台灣都會區大行其道,甚至比本地種適應良好,因為都會區的氣候與土壤環境與一般鄉野或農地不同,城市的植物生長面積狹窄、水泥與柏油鋪面太多,雨水滲漏有限,導致土壤水分不足或不均勻,故樹木生長環境很差,來自乾旱原產地的樹木則能適應,只要它不致自行繁殖而逸出成為入侵植物,當然不必刻意排斥。

台灣各地廣為栽植的小葉欖仁,其實是來自非洲熱帶的落葉樹。

【樹木的搖籃】
大規模而有計劃的外來植物引種,始自日治時期,創設於1896年的台北苗圃,是目前台北植物園的前身,一開始就開始引進許多東南亞的植物,在這裡播種、分株與繁殖,然後分送至台灣各地栽植,後來也出售苗木,推廣綠化。
早期的台北苗圃是台灣栽培樹木的搖籃,台北植物園則是目前許多植物的展示中心,尤其是早期引進的外來植物。對於日後志願成為綠林遊梭客的筆者,此地是初識植物多樣性的啟蒙之地。在建國中學度過六年的求學時光,最慶幸的是周邊的南海學園有優良的求知環境,中央圖書館、科學館與美國新聞處圖書館等機構提供了浩瀚的知識訊息,台北植物園則是筆者朝夕觀察植物、印證植物學理論的實習場所。

台北植物園引進栽培的肯氏南洋杉(左)與大王椰子(右),如今已長成大樹。

若說台北植物園是世界植物的縮影,並不為過。我中學時代所學的植物學知識係包含在生物學或博物學之內,當時並沒有目前所謂外來種與本地種的明顯區分觀念,我在植物園所見的樹種,標示牌所註明的分布地點來自世界各地,許多東南亞、熱帶北洲或南美洲的植物都栽培於園內,有些是從當時日本的植物園引進,也有從原產地購入種子,加以播種繁殖而來。
除了植物的物種多樣性,當時是中學生的筆者,首先從植物園認識了植物形態的多樣性,光是葉子的大小、單葉與複葉、葉形、葉尖與葉基特徵、葉脈特性等項目,就呈現極大的變異。後來深入觀察花與果的構造與形態,進一步瞭解植物的繁殖與遺傳功能,同一科植物的葉子即使變化很大,花果形態則有一定程度的共同點,因思考其原理而對植物分類與生態學產生興趣。

產於馬達加斯加乾旱區的旅人蕉(左)與來自菲律賓的菲律賓紫檀(右)。

筆者從高中時代開始,以登山作為課餘嗜好,常單人獨闖山林,或帶同學登山而迷途忘返。加以平時對植物學素有好感,到高三畢業報名大專聯考之際,竟然從念了三年的理科甲組跳槽出來,報考丙組的生物科系,並以森林系為第一志願。當時的導師與校長都力勸我要從長計議,不要因一時衝動而影響未來生涯,但他們也鼓勵選擇科系要考慮自己的志向。這就對了!我既然志在大自然山林,於是毅然報考生物組,結果如願進入台灣大學森林系。
進入台大,仍然看到很多外來景觀植物,號稱杜鵑花城的台大校園,所種的杜鵑大多來自日本與琉球。所謂椰林大道的大王椰子或亞歷山大椰子,也是中美洲與澳洲的引進種。近二十年來,台大校本部因收回若干周邊校區而逐漸擴大,種植的樹木亦有增加與改變,創植了不少同一樹種的道路,如落羽松、桃花心木、阿勃勒、細葉欖仁等大道,也是外來種的天下。

台大校園的阿勃勒大道。

台大的椰林大道與桃花心木大道。

另一個外來植物的大本營在恆春半島,由於氣候接近南洋熱帶,這裡是熱帶植物的引種與試驗中心。日人田代安定對外來植物的引種,功不可沒,二十世紀初在恆春附近創辦熱帶植物殖育場,許多地點設有母樹園,最大一處在龜仔甪,其東西兩處母樹園標本展示區,中間跨越一片隆起珊瑚礁,部分園區即日後的恆春熱帶植物園,由林業試驗所恆春研究中心負責管理,同時也是林務局營運的墾丁森林遊樂區。墾丁國家公園未成立之前,遊客到墾丁看熱帶植物,大多是進入當時稱為墾丁公園的遊樂區,在此可見到一些恆春半島的原生熱帶植物與海岸林樹種,當然還有很多世界各地引入的熱帶植物,這裡的植物設有解說牌,是認識熱帶花木的教室。

位於墾丁龜仔甪的熱帶植物園,栽培了很多引進的外來植物。

至於恆春半島有很多台灣分布局限於此的植物或特有種,分布地點不在遊樂區內,一般遊客不易見到,登山隊偶有進入大面積生態保護區的健行活動,但必須申請核准才能成行,沿路的本地植物並無解說牌,登山隊也不會採集研究或鑑定物種,因此很多公園遊樂區的外來植物才是大眾所熟悉的熱帶植物。
田代安定立志收集全世界的有用植物,包括木材、藥材、農作物、飲料等經濟物種,當然觀賞植物也佔了不少比例。另一位日人藤根吉春也引進不少外來觀賞植物,有一段時間,觀賞用草本花卉的引進與栽培相當盛行,藤本花卉常栽植成排花架,或造景成為花卉隧道,這些外來花木的引進,大大豐富了台灣園景的格局。

大鄧伯花(左)與紫藤(右)常栽種成花隧道或花架。

引進的火焰木(左)是高大喬木,粉撲花(右)則是小喬木或灌木。

1920年以後,日本學者金平亮三與佐佐木舜一也引進不少外來觀賞樹木,如藍花楹、孟加拉榕、加羅林魚木、第倫桃、雞冠刺桐等種。

台北溫州公園對面的加羅林魚木,是遠近聞名的景點。

筆者後來任教於台大,研究台灣本地植物與森林生態,對外來觀賞植物涉獵不多。記憶中與引進外來種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,要算是1977年,那時執行觀光局的墾丁風景特定區植物調查計劃,住在恆春期間遇上賽洛瑪颱風來襲,楓港以南的公路嚴重受損,中斷的橋樑直到半個月後才修復通車,這期間被困於恆春,無法北返,我們一隊人馬只好利用這機會到恆春附近採集植物,有幾天進入墾丁公園遊樂區後方的高位珊瑚礁保護區,看到很多試驗栽植的外來種植物,撿拾了很多掉落的植物標本,也見識到這個外來植物的培育試驗中心。
墾丁國家公園成立後,筆者參與台灣梅花鹿復育計劃之研究,負責鹿群棲地的植群調查以及復育地點的勘選,先前在恆春附近的調查經驗與心得對計劃頗有助益,但研究對象仍以本地植物與群落為主。後來在大學的研究與教學更完全集中在本地的植物與森林群落分析,對於外來景觀植物的研究,僅限於收集其原產地的環境生態,作為植物地理學課程的授課材料。

鳳凰木(左)原產馬達加斯加,盾柱木(右)分布於泛熱帶,生態環境都有乾季,適合台灣都會環境的栽培。

經年調查台灣本地植物的生態與分布,筆者對於都會區與公園的外來景觀植物,只注意到某一物種的出現與流行趨勢而已。今讀李教授的這本大作,始知這些外來種的來龍去脈,以及熱心推動引種工作學者專家的貢獻。

近日在台北近郊健行,看到山區苗圃大量種植小葉欖仁與黑板樹,可見這兩種是目前非常熱門的行道樹。

【綠化的推手】
日本人經營留下的許多外來景觀植物,成為今日台灣綠化工程的寶貴資產,後來本地業者與專家也繼續引種之路,創造更多綠色奇蹟。
往年帶家人到南投旅行或參與學生的溪頭林場實習,常經過台中霧峰的省議會,我們喜歡在此停留賞景,這裡的庭園很大,有兩百多種植物,本地與外來種兼備,教樹木學的廖日京教授常安排學生到此實習,以彌補溪頭熱帶植物與外來種的不足,可見本園樹種之代表性。據李教授於本書記載,此林園是戰後台灣新興的植物景點,原來係由林葉試驗所規劃經營,有了台北植物園與恆春熱帶植物園的資源與苗圃材料,園內景觀當然不同凡響。

霧峰省議會園區所栽培的印度紫檀(左)與槭葉翼子樹(右)。

台灣近代的外來植物引種專業人士,當首推張碁祥先生,他從玫瑰花的培育入手,成立玫瑰花推廣中心,從世界各國引進插穗來繁殖,獲得不凡成就。後來他更引進各國的花木、椰子與觀葉植物,集外來觀賞花樹的大成,例如豔紫荊、 美人樹、酒瓶椰子、黃花風鈴木、垂榕等種,都是他的心血成果。張先生位於台北士林的玫瑰花推廣中心園址,現已闢建成為志成公園,其中有很多引進的國外觀賞花樹。

台北士林的志成公園所種植的阿勃勒(圖左側)與美人樹(圖右前方)。

豔紫荊(左)是張先生從香港引進的觀賞樹,美人樹(右)原產南美洲,其大型花極具觀賞價值。

陳義男是另一位培育外來景觀植物的專業人士,並致力於綠化樹種的推廣,他自述最得意的苗木是小葉欖仁,這種樹與我有特別緣份。我跟李教授有一樣的經驗,首次於1977年在台北師大路見到它,看過本書才知那是陳先生種在台北的第一批樹苗,當時並不認識這種植物,沒多久又在台大校園見到它,請教廖老師才知它的名稱。如今在台大校園有幾條巷道以此為行道樹,校外辛亥路也見到成排路樹。不久前坐車經過八卦山稜線上的公路,欣見此樹夾道吐綠,於四月間發新葉,那鮮明的翠綠色調令人印象深刻。

八卦山稜線139線公路的行道樹小葉欖仁。

初識小葉欖仁過後五年,想不到竟然在自家庭園又見到它,那時在桃園大溪購置了鄉居森廬,前一位房東在屋前院子的荒草裡種了三株小葉欖仁,一大二小,高3-5米。我們當初曾考慮是否要保留這些樹,它們在樓房東側院子,成林後的樹蔭可遮蔽上午的陽光,但三株似乎太密,長大勢必互相排擠,想保留最大的一株,又聽說方形圍牆內種一棵樹,造成「困」字的格局,觀感不好。最後全部照「森」字的格局保留,因此鄉居取名「森廬」。如此決定主因愛惜既存的生命,不想浪費成活的小樹,另一考慮是移除樹木勢必要僱用工人或器材,我們鄉居的庭園綠化與造景工程,完全由家人自己包辦,所以三株小樹就原來定位,除去雜草、種草皮、設置花壇與其他草花培育工作逐一進行,最後完成森廬三樹與花卉並存的庭園美化。

森廬初創時的庭園荒草中,前房東所種的三株小葉欖仁(左),自行營建後的庭園仍保留這三株樹(右)。

小葉欖仁生長快速,一年長高可達2-3米,不久就高達二樓頂,不得不每年修剪,減低高度,以防颱風折損,擦撞傷及門窗。四五年後樹冠鬱閉,形成不折不扣的森林,林下陰暗缺光,草花也不能種了,只好移到屋頂另闢花園。過了十五年,庭園林相過度擁擠鬱閉,有兩株小葉欖仁先後枯亡,但其位置被野鳥播種所長出的山櫻花取代,櫻花生長也很快,高度已超過二樓,所以森廬仍保有三顆大樹。

二十年後的森廬庭園仍有三顆樹,但有兩株小葉欖仁被野生的山櫻花取代。

目前森廬庭園除了三棵大樹,還有很多外來樹種,都是朋友或學生所贈送的,雖然庭園空間已滿額,但苗木既已送到家,就找空隙種下或假植,有些生長良好的樹苗也在周邊形成大樹,或喧賓奪主,反成主要園景。例如紅花羊蹄甲變成圍欄上的花卉綠籬,從嘉義中埔培育出來的黑柿與白柿,也是外來樹種,種在森廬巷道長成大樹,淘汰了原來種的龍柏。現在整個庭園採寬鬆管理,野生樹種小苗或雜草不計其數,鄰居或過路人見狀,戲稱此乃天然庭園也。

紅花羊蹄甲是森廬圍欄上的花卉綠籬,原產地在南非。

據李教授的訪查,現代外來觀賞植物育苗的秘密基地在嘉義中埔鄉,那裡有林試所的中埔分所,也有很多專業的苗木農戶。銷售苗木的大戶則以彰化永靖田尾為主要賣場,不但有很多外來樹木展示,也積極推廣有潛力品種,造成綠化風潮。例如肯氏南洋杉近來廣植於各地園林,黑板樹雖早自日治時期就引進,建中母校的龐然大樹據說是當時所種的,不過近二十年來黑板樹才大量出現於都會公園與行道樹。

台大森林館前的肯氏南洋杉高過屋頂(左),建中校園的黑板樹是百年老樹(右)。

都會區的城市化,改變了原來鄉野的氣候與生態環境,雖有少數本地的原生樹種可以適應都會,但也有若干遠渡重洋而來的外國種可以適生繁榮,甚至比本地種更有活力,若加上有特殊的觀賞價值,則廣受人歡迎,當今一般社會大眾所認識的園林景觀植物,外來種很可能比本地原生種更多,這些植物也成了我們寶貴的環境資產。李教授的這本鉅著,訴說外來樹種的原鄉,調查它們的身世與落腳寶島的始末,教授不辭遙遠到世界旅行訪查,更帶我們深入各國培育植物的機構與植物園,感受地球人維護植物多樣性的努力。

八卦山上的公路旁有一株枝幹橫臥的緬梔(雞蛋花),原產熱帶美洲。這棵百年老樹吸引許多過路的旅客。